从哲学角度看，万物都是有寿命的。既然有初生、成长，就必然有衰老、消亡。人有寿命，事物也有寿命，行业也摆脱不了无情的规律和宿命。

从这个观点出发，会发现钟表是一个神奇的行业：自十六世纪逐步成型之后，钟表业的基本形态变化不大，尤其是今天的高端钟表业，还一直以保留传统业态为美德，标榜对历史和传承的倚重。

其实，看似忠于传统、与世无争、一脉相承的钟表业，从来就不曾平静过，深挖起来其背后的兴亡起伏也算得上波澜壮阔。而且有趣的是，钟表业的潮起潮落居然还很规律——时间上的规律——几乎每一百年就出现一次涉及新老交替的重大进化。

十七世纪上半叶，欧洲的钟表业开始显著进步，中小型家用钟逐步取代了大型广场钟和塔楼钟，成为和人们生活息息相关的产品；十八世纪初期，钟表业在基础理论、材料上连续获得突破，运行稳定可靠、便于携带的怀表成为行业的主流；进入十九世纪，美国率先在钟表业普及大规模工业化，随后将这一风潮带到欧洲，使钟表成为真正实用的生活必须品；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腕表迅速崛起，将流行了两百多年的怀表无情地淘汰；2019年，苹果公司智能腕表的销售额超过了整个瑞士腕表行业。

任何一个行业要发展、要进步，就必须要新陈代谢，必须用新鲜的生态取代陈旧的业态，因此从塔楼钟到大型座钟、小型台钟，再到之后的怀表、腕表，如同生物的生老病死和种群的交叠更替，是正常的进化过程，是成长的一部分。

真正令传统钟表业岌岌可危的一幕发生在上世纪70年代初期到80年代后期这近二十年中，这便是著名的“石英危机”。

深入了解“石英危机”之后，就会发现事情并不那么简单。进入十九世纪，瑞士和美国一直是钟表业的两个领跑者，在争夺市场的同时从来没有忽略创新的想法，而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新的驱动力——电。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美国钟表厂商率先研发了电池驱动摆轮游丝的电动表，随后又拿出了更先进的电池音叉表。

电池音叉表

上世纪60年代初，百达翡丽、劳力士、万国、欧米茄等品牌为研发石英表联合组建了CEH（电子钟表中心）。1967年CEH将研发成果Beta 1交给天文台测试，随后又将其升级为Beta 2，但直到3年后的1970年，Beta机芯的商业版Beta 21才出现在近20个不同瑞士品牌推出的第一代石英表中。而在此前一年，日本精工于1969年推出了市场上首款石英腕表Astron，瑞士只有浪琴表等个别品牌同年进入石英时代。

搭载Beta 21机芯的百达翡丽腕表

即便有一年之差，也无关大局，况且大家都是在摸索。日本精工的Astron和瑞士的Beta 21石英机芯都只是过渡产品，它们的振频都是8,192赫兹。直到1971年，瑞士的芝柏表首推之后成为行业标准的振频为32,768赫兹的GP350石英机芯，石英技术才初步成型。

芝柏表推出的石英腕表

既然瑞士和日本在石英表的发明和探索中并没有分出胜负，而且瑞士在后续的产业链和销售网络上都占有很大优势，危机究竟来自何处？作为“石英危机”的全程亲历者，也是“石英危机”的最大受害者，豪雅品牌创始人之孙Jack Heuer一语道破了天机：当时无论瑞士还是日本，钟表业最大最重要的市场是美国。

石英危机前风头正劲的Jack Heuer

1971年8月15日，尼克松突然宣布实行“新经济政策”，美元和黄金脱钩，导致美元迅速贬值，和其他国家货币（大多数以金本位为基础）的汇率剧变，但出口美国市场的钟表价格已定，账目已经结算，无法迅速随行就市，导致即使回款按时到账，销售还是严重亏损，而按新汇率制定的新产品价格暴涨，完全没有销路。反观日本，日元汇率机制参照美元制定，能和美元一起浮动，因此对成品的利润和新品的成本影响都不大，而成为最大的获益者。其实无论是技术、市场，还是产品，瑞士石英表一点不差，豪雅、浪琴等品牌转型都很快，也有很强的竞争力。

再深入一步，很多隐藏在背后的问题也纷纷浮出水面，譬如产品的定位。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腕表流行起来，当时整个行业将自己定位为生活实用品，在致力于产品精准、实用的同时，减少成本、降低价格、扩大生产规模是主要出路。于是行业的参与者们在各个领域中寻求最经济的生产模式，产品也变得雷同多于个性，大家热衷于价格战。

1969年是传统钟表业热闹非凡的一年，自动上链计时、高振频计时以及一系列偶像级表款的诞生，标志着传统机械表在实用道路上最后的挣扎。即使大家都看到了刚问世的石英表，也仅是笑对而已，因为传统钟表的产业基础极其成熟，石英表在短时间内应该不是对手。

首批自动上链计时腕表：豪雅Monaco

然而自信满满的业内人士没有想到的是，石英表的核心工业基础恰恰来自传统钟表业之外，其爆发式的发展速度和传统钟表业完全没有可比性。石英表以更低廉的价格和更稳定的性能吞噬了市场，在越是传统深厚的瑞士和欧美，钟表业受打击的程度越深，而日本和亚洲在微电子等新兴行业的推动下高歌猛进，所向披靡。整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机械表在重压下苟延残喘，在尝试了简化机芯、追求超薄等徒劳的努力之后，眼睁睁地看着1981年日本超过瑞士成为第一大钟表生产国。

这时候，瑞士钟表业中的有识之士渐渐醒悟到，将产品对标生活实用品是困境的根源，唯一的出路在于跳出这个圈子，提高产品和产业的定位，一方面把实用计时市场拱手出让给石英表，另一方面以更高的定位凌驾于石英表之上，才是传统钟表业的生存之道。

传统机械表的绝地反击自1980年代早期初露端倪：宝珀于1983年推出了一款古典气十足的自动上链全历月相表，唤醒了人们对经典高级机械腕表的念想；1985年雅典表带来惊世骇俗的伽利略星盘仪复杂功能天文指示腕表，让人们惊艳于机械腕表中蕴藏的无穷想象力；1985年万国表展出了第一代达芬奇万年历，拉近了这一高级复杂功能和人们的距离。

宝珀自动上链全历月相腕表

随后的传统机械钟表的复兴，是今天人们最为津津乐道的，是这个古老的行业创造出的浴火重生的奇迹。而奇迹的背后是产业定位的改变——机械钟表悄悄地摆脱了日常生活实用品的定位，转而高攀上文化和艺术的范畴。很多经历、参与机械钟表复兴的关键人物，包括宝珀品牌崛起的推手Jean-Claude Biver、宝珀全历月相腕表项目的负责人Ariste Gueniat、万国表达芬奇万年历的总设计师Kurt Klaus以及雅典表伽利略星象盘天文腕表的构造师Ludwig Oechslin和天文三部曲的总策划Rolf Schnyder等，都认同产业定位的改变是传统钟表业得以重生的关键。

雅典表天文三部曲

如果将钟表业等同于一种进化中的生物，那么代表它体魄的就是技术，而代表大脑的是艺术。如同数万年前在欧洲大陆上，有两支人类祖先曾长期共存，其中尼安德特人身材不高但体格强健，能够徒手杀熊，也有一定的智力和社会行为，每天为生存而捕猎，以小族群为单位岩居洞居，统治了欧洲大陆十多万年，却在最后的三五千年中突然灭绝。而取代尼安德特人的，是体质稍逊但智力和社会能力却远超它们的欧洲智人，是聪明的大脑战胜健壮的躯体的现实写照。

仅仅依靠技术，的确能在一定的时间段中获得生存空间，而只有将具备一定基础的技术升格到文化、艺术水准，才能开启更广阔的生存领域。1980年代之后几乎是死而复生的钟表业的生存密码就是大脑、文化和艺术，整个行业不再强调产品的实用性，不再纠结于销售中的性价比，而是热衷于讲述故事、煽动情怀、寻求跨界，其实质就是宣扬钟表文化，将钟表艺术化，用大脑、智力去发展产业的未来。

经过“石英危机”的大浪淘沙，传统的钟表业在反思中重生，在世纪之交表现出强劲的增长和满满的活力。然而世事如棋局局新，还没有完全走出惊魂未定的生死之战阴影的钟表业，又摊上了另一个对手：2014年9月9日，苹果公司首席执行官Tim Cook宣布进军智能腕表领域——和当年石英表的出现有着很多相似之处——来自行业外不熟悉、不可控的竞争者，而且苹果品牌在市场上的绝对号召力和其系列产品的销售力都远超钟表业几个数量级。

果然，在最初两年，Cook在苹果腕表的介绍中总是将瑞士钟表的销售数据作为参照，到了第三年，苹果腕表在钟表品牌的销售列表中已经名列榜首，到2017年更是超过了劳力士和欧米茄的总和。2019年第三方公布的数据对比揭示了一个惊人的事实——苹果腕表的销售额超过了整个瑞士腕表行业：苹果腕表2019年的全球销量为3,070万枚，而所有瑞士腕表品牌加在一起的总销量为2,110万枚。

公布这组数据的Strategy Analytics公司高级分析师Steven Waltzer表示：“我们估计苹果腕表在2019年的全球销量比2018年的2,250万枚增长了36%。”公司的执行总监Neil Mawston补充说：“我们估计，2019年整个瑞士钟表行业共售出2,110万枚腕表，比2018年的2,420万枚下降了13%。机械腕表在老一代的消费者中仍然很受欢迎，但年轻的消费者们正在转向智能腕表。”Steven Waltzer补充道：“像斯沃琪和天梭这样的传统瑞士腕表制造商正在经历智能腕表大战的败局。苹果腕表通过更深的零售渠道提供更好的产品，吸引了越来越多需要智能腕表的年轻消费者。瑞士腕表品牌对智能腕表产生影响的窗口正在关闭。斯沃琪、天梭、泰格豪雅等品牌的时间可能会用完。”

即使Strategy Analytics公司专家所表述的数据和观点是事实，现在下如此结论仍为时过早，因为这一次，瑞士钟表业除了具备几个世纪打造的强壮躯体，更有经过了“石英危机”历练的智慧大脑。完整的产业、完备的技术、艺术的定位、文化的内涵，传统钟表业早已今非昔比。反观苹果腕表，纯粹的工业化、生活实用品的定位、简单的性价比、单一的技术至上，完美客串了当年钟表业极盛时期的角色——只看到了进化，却没有预见死亡。

每次当众人一起跨越进化的围栏，肯定会有人死去，但并不是所有亡者都能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