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速运转的当代社会中,大家默认年轻就要与时间赛跑,追求生活中新潮的那一面。在逐步机械化、结构化的世界里,唯有让自己成为永不停息的一环才能继续奔腾。人们容易陷入一种停滞的恐慌,或者说,很难慢下来。而旧时的修鞋摊、钟表店几乎成为了奢侈品和历史记忆。
说到旧物件,人们脑海里浮现的,大多是为传统古籍修复、金缮修复、钟表修复付诸努力的老人家,但用心去发现,也会找到一些特别的年轻人,在人均内卷的时刻,他们选择慢下来与旧物共处:有的为旧物构筑专属“人设”,有的捡来“垃圾”画上泼墨油画,还有的在坚持创作拥有百年历史的复古招贴画……
他们似乎与内卷世界无关,只专注于自己的一方天地里,让老物件重新焕发生命的色泽。和4位正在改造旧物的年轻人,聊聊他们与旧物共同度过的日子。
“雕刻”时光的插画师,Old Jack
100多年前的复古画,被打磨出了新棱角
Old Jack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复古爱好者。他常常穿一身美国上世纪40-50年代风格的衬衫、裤子,站在自己喜欢的复古商店里,一点没有违和感。复古车、复古海报、复古市集,都是他的爱。
Old Jack创作的手绘作品
早在大学里学油画时,他就爱上了复古风,经常泡在论坛里和网友们天南海北聊复古文化,从上世纪聊到千禧年,从美式复古聊到日式复古。如今,Old Jack的主业也和复古相关——设计复古招贴画。
绘制复古招贴画的专有名词叫Sign Painting。Sign Painting是指人们用笔刷、颜料、金箔纸在招牌、橱窗玻璃等地方手绘出图案及宣传文案,也是早年最为普遍的商业广告。在美国兴起后,发展至今已经有150年的历史。可随着电脑技术愈渐发达,Sign Painting经过了大起大落,如今再度吸引了无数年轻拥趸。而Old Jack正是那个执着的代表者之一。
Old Jack与他的Gregorius作品
在他的笔下,上海愚园路上的Gregorius咖啡店、杭州TWILIGHT BAR、北京三里屯的Radiance Blue都有了自己的个性。
只是一块小小的招牌里,也蕴含着Old Jack许多心思。绘图工具是他精心挑选的澳洲松鼠毛画笔,颜料用的是ONE SHOT,不溶于水,成图后不易开裂,这个牌子还只能在美国买到。绘制Nigel Cabourn的字体时,Old Jack特地选用了24k纯金箔。店内灯光打在上面,质感便呼之欲出。
所有的字体的设计都出自Old Jack
Old Jack的素材库都是自己原创的字体。有时候看到一张破旧的老式海报,哪怕印刷只需使用1个字母,他也会在脑海中幻想剩下的25个字母的形状,在纸上涂涂画画,便创作出了一套新字体。
他和所有店铺合作之前,都会仔细研究这个店铺想要什么风格,琢磨这个风格背后的年代特点。如果字母有着超乎寻常的曲度,也许它是新艺术时期的典型设计
复古的世界看上去旧旧的,但慢慢打磨后,其实又有许多趣味。Old Jack喜欢现在做的事,他可以沉浸在自己热爱的事情里,又仿佛为历史建造了一些小小的链接。
在垃圾上创作的画家,赵小黎
用色彩,把它们的悲伤变成治愈风景
直到28岁,赵小黎都在北漂追寻自己的梦想。可现实中,她却在不知名的公司做着不知名的事。赵小黎从小就学画,大学念的油画专业,平时自己是个简单又有点“无聊”的人,除了画画之外,想不到可以自谋生路的事情。
于是她想,只能回归老本行了?赵小黎喜欢捡垃圾,连小区里的保洁阿姨都知道。每当阿姨看到有人扔掉破门板、旧板凳之类的,都会第一时间告诉小黎,“姑娘,这个你应该能用吧?”
捡回来的门板
小黎第一次旧物改造创作很偶然。那时,她租了个工作室搞创作,里面破破的,几乎没有任何精致的装饰。有一天突然发现开在对面的咖啡馆倒闭了,扔出来许多东西。其中有一把旧旧的高脚凳。小黎便捡回去,心想改造一番便能用来放鲜花。
等她开始动手,已经用上了颜料。在她的绘制下,高脚凳改变了原先被丢进垃圾堆的命运,“长满”花花草草后,成为小黎工作室里的点睛之笔。这个高脚凳为赵小黎带来了灵感,她开始着手做自己的“旧物改造”。
经过改造之后的“垃圾”
美国画家Charles Courtney Curran笔下的女孩被小黎画在旧门框上,立刻变得仙气十足,仿佛下一秒就要从门框中款款走来。暖水瓶的内胆破碎了,小黎把它们小心翼翼收集好,整理出不同大小的碎片,经过一番巧妙拼贴,变成了一只灵动的蝴蝶。连缺了腿的椅子,她也舍不得丢掉,在坐面上画出了一幅梵高的《星月夜》。如果梵高知道有个女孩用自己的心血“变废为宝”,不知会有怎样的思绪?
妈妈知道了也很支持她,从家里的地下室找到了陈年旧物:老式黑白电视机、锅碗瓢盆,都全部打包寄给了她。小黎很喜欢那个电视机,所以在上面画了个自画像。
赵小黎喜欢自由作画,灵感上来了,随手拿一支口红涂下来,或者把颜料直接泼上画板,都成为了特别的画面。她把自己的绘画视频发上社交媒体后,吸引了将近1,000万粉丝。
“垃圾堆就是我重要的灵感来源之一,这个项目也会一直做下去。”赵小黎说,“也许旧物被发现的时候就是被遗弃的状态,但我想通过创作,让这种被遗弃的感伤变成治愈。”
复活椅子的设计师,Nicole Teng
每一把沙发椅,都有自己的小情绪
做旧物改造之前,Nicole是一个资深广告人。从看似光鲜亮丽的行业出走后,她内心的老灵魂总是蠢蠢欲动。
2007年,Nicole辞职搬来魔都,她似乎有个无形雷达,总能发现街角的旧沙发、旧椅子、旧窗框,甚至会脑补:它们被丢弃之前,经历了怎样的喜怒哀乐?有没有可能继续活下去?
Nicole Teng,Brut Cake Design & Brut Eatery 创始人,她正在制作陶艺
刚开始Nicole只是把它们捡回去,摆在自己的画廊里。直到2009年她遇到了黄师傅,才真正做起了旧物改造。黄师傅擅长做传统椅子,Nicole擅长创意手绘,两人一拍即合。Nicole捡回来的宝贝们只要经过黄师傅的一番修缮,都能变得像新的一样。
她为旧家具们创造出了不同的身份、性格、情绪,甚至还分了性别。一把简单的靠背椅经过改造后,它可能变成一只有点桀骜不驯的狐狸,也可能是位有点害羞的大胡子叔叔。每个角色都有自己专属的微表情。
另一位裁缝师傅将各个单片的布料拼合起来,黄师傅则把整块布料带回工作室,为家具们穿上自己的衣服。经过改造后的靠背椅,表情变得很丰富
二人合作的10年里,Nicole从女孩变成了孩子妈妈,也拥有了自己的设计品牌,黄师傅则见证了这一切大小事。今年,黄师傅突然被诊断出癌症,原本硬朗的他要立马接受化疗。化疗间隙他来店里探望Nicole,轻松地说,化疗就像吊盐水,肺癌的感觉和咳嗽差不多,没什么了不起。
就在这时,迪士尼Disney邀请Nicole为90岁的Mickey做一个展品,主题是True Original。她立马想到了黄师傅。“他就是我眼里的Mickey,无论多老,精神依旧。”于是,Nicole请黄师傅担当了这次的手绘负责。
上:Nicole和黄师傅正在制作米奇椅子
下:黄师傅正在制作中
“他画出来的Mickey是90年前的样子,像个老顽童。”Nicole有些惊喜,“黄师傅也是这样的人。虽然他一辈子都在坚持做传统的手艺,但正是对我们这些古灵精怪的点子充满好奇,才能一直合作到现在。”此刻的Nicole正在手绘另一把Mickey椅子,她说,也许这是两个人最后合作的一件家具了,它们虽然形式简单,却有许多特别的意义。
参加展览的米奇椅子系列
忙完这个展览后,Nicole会投入到徽派建筑的改建项目,自己工作室的陶瓷杯子系列也在源源不断地更新中。不过,无论迸发出什么新火花,她都觉得自己更像在收集时间的标本,然后重新炒一道菜分享给大家。
采访结束道别的时候,Nicole仍然在安福路店里忙活着。壁炉是旧的,窗外的大树种下了许多年,在这个老房子里,和旧人一起,用旧物做新事,让她觉得好安心。
拆装“日常”的艺术家,呱呱
用断舍离的旧物做些东西,亦是活在当下的证明
呱呱不是从艺术院校毕业的,在他眼里,生活是第一位,而生活的道具,都可以成为艺术。
呱呱喜欢帮朋友搬家。每个朋友都很讨厌搬家,而最怕的,是搬家前的断舍离。衣服好多年不穿了、箱子搬过去太重了、小零件不想收拾了…… 最后用了简单粗暴的解决办法,扔。可在呱呱看来,这些都是宝贝。
2012年他开始收集旧物。原先的一间小工作室后来堆不下了,呱呱就四处去找地方,终于在徐浦大桥底下发现了一间工业区老厂房,为那些旧物找到了家。这个老厂房不仅是他的工作室,也是一个聚会点。只要朋友想找点什么,都会来这里淘一淘,找到了心仪就拿去。
呱呱和朋友们在一块的时候很随性,是个十足的乐天派。而他变得严肃,也是因为朋友。曾经呱呱有个朋友在美术馆参观,有人问“您是从事什么工作的?”,朋友回答“学生”,那个人没搭理他就走了。后来大家说起这件事,呱呱说,难道要挂一块胸牌,上面写“我是艺术家”,才能够资格在美术馆和人聊天?所以呱呱用行动践行着自己对生活艺术的执着。
普通人家的晾衣架和打火机捆绑在一起,自行车轮被拆解下来成了墙上的挂饰。他甚至把滚筒洗衣机的盖子分解下来,还曾拆过救生艇上的舷窗。当被问起“这些都有什么用?”时,呱呱笑了,“这些考虑的不是实际功能性....功能性的设计可以有很多,或许在车轮的辐条上,挂一些东西?”
他曾为自己喜欢的“堂吉诃德书店”做过入口改造,并说这是一家不会倒闭的书店。“如果不小心做了富翁,就把书店装修得金碧辉煌吧;若是有天想去流浪了,也可以搭一个帐篷在森林里开店。”呱呱挺喜欢“堂吉诃德”,曾在文庙书市收集了多版的《吉诃德先生传》与《魔侠传》,也许是相似的浪漫超现实主义,后来却又开了一间更不现实的“学校”和满是旧物材料的“仓库”,甚至还有中古家具。
改造时,呱呱买来一台缝纫机,拆解了零部件,把转轮安装链接到了门把手的位置。呱呱说,这个旧的转轮,比花里胡哨的新把手舒服很多,前一任缝纫者在这台机子上操作摩挲,多年浸润,转轮变得光滑、圆润。进入书店的时候,握住这个把手,仿佛感受到了其他人的生活,甚至可以想象那些人在劳动时留下的些许温度。
副招牌用了一块旧亚克力板,上面印了“堂吉诃德”四个字,和书中的长矛相比,呱呱配上了更现代的科尔特转轮手枪。门下方保留了缝纫机的踏板,也许读者可以在上面刮掉脚底些微尘灰,无需“正冠更衣”就轻松地进入书店阅读休憩。
呱呱说自己有囤积癖,但相比恋物,他更热爱的是生活。那些陪伴自己和朋友的老物件,正是生活过的证明。
在城市里逛一逛就会发现,还有空间正在焕发自己的生命力。车轮滚滚向前,仍有年轻人再度重返日常,收集被丢弃的旧物,绘一幅水彩,制造一个复古图案。物是凝固的,却也是流动着的。经过这群年轻人的双手,它们被赋予了岁月的力量,也让更多的人,重新开始思考人与城市生活空间的关系。